
陈先生是民国三十一年,诞生在台南一个清苦勤俭的渔家。因为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光是报户口的就有十三个,所以想要多念点书,都成为不容易实现的奢望。小学毕业后就得自谋出路,由于自幼就喜欢涂鸦玩泥巴,十四岁时即由隔邻的一位老先生,介绍到北港其女婿所经营的佛像雕刻店当学徒。第一位启蒙老师是吴居宅先生,在他悉心指导下,三年四个月的学徒生涯,终于在十七岁时出师,之后跟随一位唐山老师父,外出到各地庙宇就地工作。六年的时光就如此从这个庙到另一个庙,从台湾头做到台湾尾,虽然过着游牧似的生活,但传统的雕刻功夫也在这个时期非常扎实地打下深厚的基础。除了职业上的工作,陈先生利用休闲的时间,刻一些自己口味的作品,当然那只是纯粹自娱。

直到有一次,因为他母亲身体不适,请了许嘉医茕师到家里为其诊治,陈先生的两件雕刻作品,深深吸引这位医师的注意力,于是许医师建议他送去参加「南美展」,也许这就是他命运的转捩点吧,两件作品竟然参加就获奖,这实在令他信心大增,自此更加勤奋地从事创作性与表现性的尝试,愈作愈起劲,愈作愈着迷,五十年来乐此不疲。「南美展」的故会长郭柏川先生,以及陈英杰先生不断地督促这位年轻而有期许的雕刻家,果然不负众望,陈先生先后参加了南美展、省美展、日本新构造展等,也确实大有斩获。

一九七七至七九年,他连年得到南美展最高奖项的荣誉,一九八三年获吴三连文艺奖后,次年再获日本新构造展努力赏,至一九八九年双喜临门,不但破天荒得到日本东京都美术馆新构造展的「雕刻大赏」,更获邀于历史博物馆的国家画廊举行了个展…虽然只有小学毕业,陈先生靠着天份和努力,竟不让学院先进,一路进入社会公认的美学殿堂,他的艺术特长和创作特质,想是很值得一探究竟的。如果说陈先生曾拜师习艺,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艺术是墨守成规,他的雕刻技法虽然筑基于中原的传统佛像雕刻,他的创作思路却是自行摸索出来的。

他利用出国机会参加比赛展览并参访国际间重要美术馆,接收来自世界各地艺术的薰陶与冲击,从而在体会东西方艺术差异后,退而反求诸己。他的雕刻内容,由传说想像的释道神佛罗汉和教忠教孝的历史人物,逐步延伸到生活周遭的真实人物。他的创作思维,也从神灵世界的隔空想像,大胆切入了现实社会的观察与把握。他能从陈陈相因,照谱行事的宗教美术中加入自己对神佛造像的创新思考。

前者是基于日常观察,对个别人物的容貌特征,衣着身份,体型动态等,他能近乎忠实的呈现;后者所描写的人物内心及性格,是用比较主观的方式来进行,却很具情感说服力。陈正雄的作品,类目虽多,就题材而言,真正寄心雕造的对象范围其实不广,总是聚焦在他所熟悉的一些人物族群和他们的日常活动。讨海为生的渔夫、进退两难的退休荣民、用哑音弹唱余生的老乐师…

他能够雕造鲜活动人的独立人像,也喜欢以不同的人像组合,表现这些人的群聚活动,诠释他们内心的联结,情感的互动,或许,还有意借此提供各种生命情态的对照。像写野史的稗官一般,他耐心而长期地为这些族群造像。这当中,他对老人着墨特多,用力至深,或许是因为,他在老人身上,同时读到了「当下之相」和「陈年的面貌」。但见,他努力捕捉老人喜、怒、哀、乐、悲、愁的表情,致力呈现他们的容颜特色和心理波动。等类形化的姿态造形,和一种「问天」的表情来写照老人,隐喻了老人们在饱积与反刍人生阅历之同时,对于人性之道及命运之理,或澈悟或迷茫,或满足或心存遗憾的种种心境和结论。

2006年的「归乡系列」展现了他对孤寂老人的悲悯与同情,如〈望明月〉、〈思故乡〉、〈忆往〉、〈何处是故乡〉等,描写的是准备返乡探亲,正在等候交通工具的老荣民们,他们似乎各怀心事地等待,也好像都陷入了望乡蹙想的心理状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混合了累积的疲累与茫然等待的情境气氛,令人动容。除了老人,他的作品也展现了对于劳动人物的特别尊崇。

单是近两年完成的讨海人系列,如〈戏棚下〉、〈海平线〉、〈欢喜〉、〈择〉…等,就有十余件以上,这些劳动人物,都雕造得相当壮硕,都有一付坚韧的皮肉和筋骨,饱满的身体造型,也展现了动态平衡的特色。初看这或只是对生活中世俗人物的行/立/坐/卧所做的一种摹现,隐约中却流露了作者对宗教美术的吸收和转化,而展现出了金刚/力士/罗汉/菩萨的精神架势。总观,它们具现了力与美的融合,也彰显了身体内外的聚力与张力,这些原本世俗的劳动者渔夫,许因和作者讨海的家庭背景攸关,最终都有情有意地被古典化和崇高化了。

虽然没有受过学院薰陶或名家指导,陈正雄对传统美术经典的自我吸取和运用,也是有线索可寻的。如〈金刚力士〉、〈风调雨顺〉、〈思维观音〉等这些题材虽有来自唐代的雕造佛像或京都奈良寺院中现存的国宝,但到了陈先生的手中,又有新的诠释与再融合。又如罗汉系列中的〈消灾纳福〉、〈大愿〉、〈行脚〉等庄严悲悯的尊者面容,清瘦且坚朗的行者姿态,从形象到气质,也都隐约承续黄土水〈释迦像〉的美感特质。

近作显示,陈正雄的雕刻人像,在形象写实的基构之上,对于刀斧与材料的对话,对于直觉与经验的合作,有越来越自由洒脱的倾向。感觉上,他的刀法很像印象派画家的用笔方式,在刻造人形之同时,也很在意保留刀斧在材料表面造成的结构意义,和它们所能产出的光影效果。这些阳刚有力,粗细交错的刀法演出,不只雏现出人体的结构和动势,同时也再现出了劳动者身体表面那极微湿的、汗水沁冒的特殊感觉。值得注意的是,长久用来,这不分年龄与身份,不分休息与工作而一视同仁,老是紧绷而若冒着汗光的身体样相,可说已从写实的语言变成一种综合概念的象征手法了—或许,它意欲写照的不单是人的身体表面,而更总括了岁月对于人体的磋磨,命运对于人志的冶炼,和环境对于人性的考验吧?

日治时代至今,台湾美术经过了一世纪的发展,在台湾艺术家的作品中,有对于纯粹美感的勤恳追求,也不乏对于乡土/人物的专情刻画。但是,在雕塑的领域当中,后者的累积却显得特别薄弱。由此看陈正雄的人物作品,就形式、内容与情感的综合表现衡之,实具有历史补遗的角色意义。他的雕刻人像,立体呈现了材料的洞识,生活的观察,社会的讯息,和命运的见解,让我们如实地追溯刀锋入木的创作过程,提醒我们不忘了玩味材料原质的美感。
这些美感的肌理,伴随着台湾人的容颜特征,个体的存有状态,特定族群的心理征貌,和一种深情的诠释方式,构成了陈正雄个人创作的风格特色,也丰富了台湾雕塑艺术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