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深处，哈儿司令的西式长街

时至今日，古镇这条长街之外，竹篱茅舍、田畴菜畦，一派典型的川东乡村景致；长街之内，洋楼栉比、灯红酒绿，颇有上海滩的都市风情。这一西式长街，其造型功能的奇异、外观装饰的时髦、巨额构建资金的筹措，都与一个大智若愚的行武之人息息相关。此人兼具草莽大侠的顽劣与仁义、江湖雄杰的狡黠与憨直、乱世英豪的温情与刚烈。他，便是电视剧《傻儿司令》主角原型、抗日爱国将领范绍增。清河古镇场口，迎面是一幢房屋山墙上的巨幅人物画像。这人物一身戎装、面带憨态、手势笨拙地向过往之人致以军礼。

走近镇中心，哈儿如影随行，不少餐馆、茶社、旅店以哈儿命名，或有广告招牌中嵌以相关字眼。我伫立街口放眼望去，只见街道两旁形制完全相同的一楼一底、欧式廊柱的房屋，一眼望不到尽头，令人感觉这不像是公共场所，而应该是私家地盘。若不是青石铺路的街面上游走着缠头帕吸旱烟的农民，若不是宽敞的廊檐下挤满玩牌、下棋、喝茶的居民，真令人仿佛置身于欧洲某个小镇。细看通街的房屋，底楼由一根根希腊风格的圆柱支撑，使街沿形成宽约三米的可遮阳避雨的廊道，颇似南方沿海城市的骑楼。

奇特的是，二楼由中式木窗木门装点，且形成悬空的通街走道，犹如一条天街。当地人告诉我，别看现在各家各户将二楼隔断，成为自家的阴台，其实当年二楼的走道也是公共场所哩！原来，这将军街将全街的二楼规划建筑成通衢的初衷，是因为男女有别。逢场之日，底楼售卖的是锄头、镰刀、犁铧等农资产品和烟、酒等，主要为男性服务。茶铺、餐馆也都开设在底楼，里面的玄龙门阵海阔天空，是男性乡民的梦游之乡。

二楼卖的是针头线脑、卫生用品以及头饰、刺绣、服装等，主要为女性服务，也是女性乡民倾诉闺怨、唠嗑家长里短的好地方。这种情形，自1931年此街落成起，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方才改变。在封建意识浓重、男尊女卑成风的蜀中偏远之地，女性居然有这么一个特区，这或许是范绍增的异想天开，但可能也隐含着他的开明和温情。漫步于将军街，只见底楼一根根夹道的西式圆柱柱顶，均有浅浮雕的人物图案。

二楼的一根根西式圆柱柱顶，则是一棵棵白菜雕塑，寓发财之意，因菜与财发音相近。在底楼与二楼间隔处的柱与柱之间的拱形廊楣上，有鸟、兽、花、草图案。范绍增雕塑梁山好汉形象，或许是对下属寄托着遇事绝不拉稀摆带的期望，或许是期盼着有朝一日龙腾虎跃。当然，他也可能以此诫勉部下，若能死心塌地、亡命相随，大功告成之日决不会忘记众兄弟。近四百米的整条街呈“L”形，因此当我向接近街道尽头的拐弯处望去，发现这通街由108根西式圆柱支撑的建筑群房顶，竟是覆盖小青瓦的悬山式，是典型四川民居的形制。

站在廊檐下抬头看，可见建筑群的外廊采用穿榫结构，主体均为砖木结构。依偎着一根根高大壮观的西式廊柱门面的，是一座座典型的四合院。有一户人家，门面小、通道窄，门楣上却悬有“天井阁”牌匾。我穿过长约十余米的阴暗的进院通道后，一个三面有木栏杆、一面临堂屋的天井跃然眼前。这两楼一底的方形天井，向下掘出的底层位于街面之下，天井集纳的雨水，经由底层的四方形积水池的排水孔从屋后流出。绿茵茵的青苔覆盖了积水池的石壁，犹如凝结在时光刻度上的长年光阴。

二楼、三楼均为木栏杆，倚栏捧一杯清茶，或喜听春雨，或仰望秋月，老宅的清幽雅致便在其中了。一个家庭拥有了一个天井，一个天井便滋润着一户人家。十多家茶铺内不但人满为患，茶铺外那宽约三米的廊檐下也挤满了茶客。在二十一世纪的第十九个年头，这里一杯的漆色褪尽、露出原木本色的茶桌，坐上去吱呀作响的竹椅，白底蓝口红字的搪瓷盅，为清河古镇辛劳、淳朴的八方乡邻，奉上了最惬意的慰藉。

桔黄中带有紫红的火舌舔着铜壶壶底，把壶嘴喷出的氤氲水汽也映照得有了绚丽的色彩。环顾四周，弥漫着叶子烟淡淡青雾的茶铺里，就我一个外乡人。茶铺老板略感诧异地憨笑着为我沏茶之后，又搬来一只独凳在我身边坐下。就这样，“哈儿司令”范绍增的传奇故事，便在清河古镇昏暗、嘈杂的老茶铺里，沁入我的心田。这期间，时任四川省主席的刘文辉因与刘湘争夺主导权，暗中遣人送50万大洋欲收买范绍增。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巨款，面带傻相却心机过人的范绍增，不但将实情原原本本禀告刘湘，还慷慨表示将这笔巨款充公。时值川内军阀林立、各霸一方，要想在蜀地生存并有所发展，能征善战的将才，为各方争相收买拉拢。因此，本来就非等闲之辈的刘湘，更是做出一个惊人之举，当即对范绍增表示：从此，刘湘对范绍增十分信任，甚至将去上海购买军火这一头等大事，也交由他去办。人在上海十里洋场，范绍增沉醉于灯红酒绿之际，也对壮观且典雅的欧式建筑产生了兴趣。

于是，对于他个人来讲，一个宏大的改造故乡的规划萌发了：当范绍增携购买军火的巨款到达上海后，杜月笙、张啸林等巨擘闻知消息，对他吃喝玩乐的安排一应俱全，更少不了要与他豪赌一把。连连赌局中，范绍增始终手气不佳，局散之时，竟有80万大洋就此打了水漂。对此有人以为，大智若愚的范绍增上海豪赌之举，其实是为了掩盖购买军火的目的，因为当时全国军阀混战，谁也不会坐视对手因武器增添或更新而在实力上超过自己。

80万银元虽说伤不到筋骨，但也应该是范绍增平生输掉的最大一笔赌资了。当他将签好的支票爽快地递给杜月笙后，这位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人物便划燃火柴把它给烧了。购买军火的回扣惊人，范绍增吃没吃这笔钱不得而知，不过刘文辉给他的那笔巨额贿款，也足够让他的故乡旧貌换新颜了。于是，在他恩威并举地推动下，清河的乡绅地主们责任到户，分段负责蓝图上的将军街建设资金的筹措。据当地人介绍，当年人们对此街的建造还是有一定积极性的，因为范绍增有言在先，虽然是统一规划统一施工，但谁出钱修某一段，竣工之后这一段仍是谁的私产。

论功行赏，赏罚分明，统军数万之众的范绍增，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自然也不会失信。在这里，108根夹道绵延的希腊式廊柱与中国工笔花鸟图案、水浒人物浮雕相映成趣，突破了传统建筑美学观念的束缚，给人以新颖、灵动、奇特之感，用现在的话语就是“混搭风”。正因为如此，清河古镇将军街，被列为四川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距清河古镇1公里处，矗立着一座高近三十米的砖石碉楼，此处当地人称哨楼塆。据传，明代十大疑案之首的建文皇帝失踪案的主角朱允炆，曾在此避难多年。

朱允炆是否确实在哨楼塆避过难、避了多长时间，尚待考证。但哨楼塆内的那座直插云天的砖石哨楼，正是当年范绍增所建。离开清河古镇，回望黄色栅子门“清场雅镇”的字匾，深感面相憨厚的范绍增将军在人生征途上的勇气和决断，故乡就被他改造得不落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