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的这件国宝是石头的,个儿大,非常沉,特别不好运输,但它愣是让人给运走了。中国皇帝好几百个呢,你能说出来的就那么几个,有名的皇帝都有谁呢?过去皇上的墓有两类,一类藏在深山大漠里让你找不着,另一类就是这种堂而皇之地立在那儿,比如今天去陕西看到的乾陵—武则天跟高宗李治的墓,包括来北京看到的明十三陵,还有河北的清东陵、清西陵。这种堂而皇之的墓葬,除了埋皇帝的陵墓,还得有宫殿,有长廊,还得有一个建筑群。
昭陵墓旁边本来有一个长廊,这个长廊多少有点像我们过去的光荣榜,把皇帝生前的业绩都写在上面,这青石高浮雕的昭陵六骏就安放在这上面。六骏是六匹马,它是有原型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最喜爱的六匹战马,是辅佐他爹高祖李渊平定四海建国立邦时所乘的坐骑。过去我们听说书的老说乌骓马,比如《西汉演义》楚霸王骑的坐骑,这个是青骓马。你听这些名字起得都特洋,一听就是外来的,其实这真没什么洋的。
飒露紫这个紫,其实就是咖色,我们观复猫里有一只猫叫孟大咖,就是咖色。白蹄乌,这马是黑的,就四个蹄子是白的,我们还有只猫叫李对称,就是黑猫穿着白拖鞋。这跟你们家现在起的名字是一个路子,你们家的猫啊狗啊不就叫黑黑、黄黄、白白、花花吗?这些都是在表达颜色,只不过李世民的马名,比你们家的猫狗名起得洋。这些名字有的是从突厥语来的,当时翻译的是高人,符合今天翻译的最高标准,叫信、达、雅。比如特勒、什伐这些都是突厥的官职名,后面再加上个颜色。
翻译的信、达、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奔驰车,我年轻的时候奔驰叫“本茨”,后来才改叫奔驰。广告界公认翻译最好的商品名字是“可口可乐”,其实最开始它被翻译成“蝌蝌啃蜡”,你听听,你还想喝吗?贞观十年李世民下诏,命当时的大画家阎立本先画出六骏。你现在在市面上看见的阎立本的画可都是假画啊,甭打开,一听就知道是后人伪托的。阎立本画完这六骏以后,唐太宗就命令工匠把它雕出来。
高有一米七—跟我差不多,宽两米,厚一尺有余,有好几吨重。李世民还嫌这样不够庄重,亲自赋诗6首,一匹马一首诗。李世民的诗写得很好,比乾隆皇上写得可好多了,《全唐诗》里还有他的诗呢。欧阳询写过最重要的五个大字,你们有机会一定要看看,那就是我们的“观复博物馆”。本馆建设之初,我不愿意找任何人题字,我觉得谁写也写不过古人,找来找去,就在欧阳询的法帖里集了这五个字—“观复博物馆”。你们如果看昭陵六骏,就会发现这六骏一共中了20箭:中箭最多的就是拳毛騧,前面中了六箭,后面中了三箭,身上那一个旋儿一个旋儿的都快成靶心了。
杜甫有句诗,叫“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郭家就是郭子仪—唐代大将,狮子花就是这种马身上的毛打着旋儿的,像菊花似的。李世民在洛阳邙山与王世充的交战中遭到围追堵截,李世民当年年少气盛,孤身一人被围,他的坐骑飒露紫一箭被射中前胸,丘行恭随即翻身下马,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李世民,两人拼死杀出重围。所以,李世民特许丘行恭入画,成为六骏中唯一带有人物的一幅。昭陵六骏在昭陵一待就是将近1300年,后来就出事儿了。
袁世凯任临时大总统后授予一个叫张云山的陆军中将头衔,这人就开始嘚瑟,他是陕西的军政要员,他说:昭陵这长廊破败不堪,但这六匹骏马还挺好,弄到我这都督府不是一挺好的事儿吗?”他就先挑了两匹状态最好的马—飒露紫和拳毛騧,拉到了他们家的府邸。结果没两年,地方势力洗牌,袁世凯又把张云山给抹了,派了陆建章来做陕西将军,张云山费劲巴拉地弄来的二骏就落在了陆建章手里。那年秋天,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的东方部接受了一笔赞助款。大家可能光听说过哈佛、耶鲁、斯坦福,其实宾大非常厉害,它在费城,费城可是以前美国的首都,后来才迁都至华盛顿。
宾大派了一个叫毕世博的美国人来中国调查文物—“调查”是一个好听的词儿,实际上就是来找点儿中国文物。美国在100年前特别喜欢中国文物,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博物馆,包括宾大的博物馆都是在那个年月收集了大量的中国文物。毕世博曾经看过一个欧洲人编的《世界名马图》,里面收录了六骏之一的“飒露紫”,幸好没全都收录。他一看那照片俩眼就放光,心说怎么才能把这东西弄到手?然后毕世博就跑到了北京,找到了一个叫赵鹤舫的古董商。
这个古董商跟袁世凯的二少爷袁克文打得火热,他很贼,一看毕世博是个大买家,就带他一起出入青楼,花天酒地。这美国人玩疯了,有点乐不思蜀,但是他还知道自个儿身上带着任务呢,就问这古董商,说:”结果三打听两打听,这飒露紫和拳毛騧就给打听出来了,在哪儿呢?第一个说法是卢芹斋说的,他说1915年袁世凯下令移至北京。说是袁世凯下令,这事儿就跟他没关系了,他就是一个干活儿的,这卢芹斋肯定是想择清楚自己。卢芹斋,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说他是一个文物大盗,而袁世凯又是一个粗人,他根本就不好这事儿,他老说“这古玩有什么稀奇的,将来我用的东西都是古玩”,可见卢芹斋说的不怎么靠谱。再有一个说法和前一个贴近,就是说古董商赵鹤舫主动要求为袁世凯修花园,献奇花异草、怪石古树,他怕路上出事儿,就从袁克文那儿搞了一个封条,什么封条呢?
实际上就是一通行证,往上边一贴,地方官吏和小土匪一看,说这是大土匪的,就不敢动了,所以就一路畅通运到了北京。卢芹斋、戴润斋、仇炎之的抗希斋,是清末民国时期西方人眼中最大的三个古董商,这仨人过去都被定性为文物大盗。卢芹斋是湖州人,戴润斋是无锡人,仇炎之是苏州人,这仨人都是今天长三角地区的。长三角地区经济发达,这一地区的人脑子灵活,又肯吃苦,还能冒风险。他们在民国时期跟外国人做古董生意都发了大财,新中国成立后没人敢回来。
2011年苏富比拍卖了一件戴润斋的旧藏—乾隆时期的描金粉彩壶,当时这东西是残的,还卖出了1800多万美金的高价,说起来也过亿了。1916年,宾夕法尼亚大学新建的博物馆落成,宾大希望把昭陵六骏作为重要陈设。毕世博知道了飒露紫和拳毛騧的下落,就建议馆长高登联系卢芹斋。1918年,二骏被运到了费城,拳毛騧和飒露紫抵达费城距今整整100年,我们听着心里好沉重啊!卢芹斋这人长得鹰鼻鹞眼的,你看他那长相就知道,他猛一看不大像中国人,像个混血。
他把这二骏—拳毛騧和飒露紫,先借给宾大展览,然后翻过来又向宾大借钱。宾大博物馆一撇嘴就不借他,美国人是这样,面子是面子,里子归里子。这时候波士顿博物馆的代表前来参观庆贺,一下子看上了这二骏,这就给了卢芹斋机会。卢芹斋很贼,波士顿博物馆对二骏都感兴趣,但卢芹斋特地跟宾大说波士顿博物馆只想要其中一个。如果他说,波士顿博物馆就想要二骏,宾大一赌气说那你都给他吧,他这一下就把话说死了,没退路了。
宾大说那你就给他一个吧,他可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不想把这么好的东西拆开。”结果宾大博物馆果然中了招,表示说要买就买两骏,说我这儿正展着呐,就不再让出去了。这钱你今儿听着不算什么大钱,今天这钱在北京二环路边上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可这钱在100年前的北京,差不多能买半个城!宾大一听这价钱要得是真高,卢芹斋就知道这价要开得恰到好处,什么叫恰到好处呢?就是让你铆足了劲儿,能够将将够得着,这就叫恰到好处。
如果你开一天价,这价钱我都够不着,我就彻底放弃了,说你这价太高,算了,你拿回去吧。所以宾大博物馆就到处找富商,他们找到了一个富商,叫约翰逊。”宾大也挺贼,拿着这15万又跟卢芹斋讨价还价,最后以12.5万美金成交。这二骏—飒露紫和拳毛騧,就陈列在宾大博物馆入口的一侧,展柜下写着一行小字,叫“约翰逊先生捐赠”。但中国的世事变化快呀,陕西都督又换人了,换成了陈树藩。
毕世博又联手古董商赵鹤舫,在1918年初夏的一个夜晚,把另外四骏搁马车上盗走了。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儿,就是拳毛騧和飒露紫离开昭陵以后,周围的老百姓都不干了。你想,六骏在这儿都呆了1300年了,周围的老百姓自打生下来就看这东西,这东西没了,心里空落落的。于是这些盗贼就被盯上了,当时的乡绅和民众就集合起来拿着家伙追赶,那时候的马车再快也没多快,于是很快就追上了。追上以后发现这四件石马已经被毕士博等人打成碎块装箱了。
因为整块太大,太重,没法装运,所以就打碎了,太可惜了。陕西督军陈树藩命人将四骏追回,先运回了陕西图书馆保存。这就又搁了几十年,1953年,陕西省博物馆—也就是今天的西安碑林博物馆成立的时候,接收了这四件石刻,进行了拼合修复陈列。前些日子我还去了西安碑林博物馆,又看到了剩余的这四骏,另外两骏是复制品,再想想这故事,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这事儿不是今天才受到关注,当年辛亥革命的元老、陕西三原人于右任老先生任陕西救国军总司令的时候,得知六骏惨遭厄运,曾痛心疾首地赋诗道: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基辛格访华前,想向中国示好,就向美国的一些名流智库征求意见,说送点什么礼品给中国最好啊?据说当时杨振宁曾建议说你最好把那昭陵六骏中的这两骏运回中国,这礼物就算够格。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我去过三次,每次间隔的时间大概都是七八年、十来年。
当你站在中国唐代最重要的文物—李世民骑过的两匹战马雕塑面前,每次都会感慨世事炎凉,岁月如梭。1400年听着没啥感觉,但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从今天这个节点往后想,1400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