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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山,1962年生,文科二级教授岗、博士生导师。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教育部全国艺术教育委员会副主任,教育部全国高等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住建部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兼艺术委员会主任,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暨文化名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写意雕塑”的文化概念是20年前我在“第八届中国雕塑论坛”上演讲的主题。十多年来随着人们对传统的重新认识与反思,对价值的判断与审定,以及通过创作实践的佐证,写意雕塑已为更多的专家学者和艺术家所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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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更是有不少人将“写意雕塑”作为活化传统的代名词而加以研究。一个文化概念和文化命题的提出必然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密切关联,否则只是空泛的概念而已。历史上,有许多概念先于实践,也不乏根据实践而归纳与总结出概念。当然,一些概念和学术主张及艺术追求常常为流派的名称所代替。如“印象派”“巡回画派”“扬州八怪”“金陵画派”等。透过流派名称,其内涵是很丰富的,与它们的形式、风格水乳交融的是学术主张、创新理念、人文精神,还有富于创造力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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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一部美术史是由若干流派与代表性艺术家所写成。20世纪初叶,中国留学西洋的雕塑家将写实造像法和建造纪念碑法带回国,为现实人物塑像、为历史建纪念碑,延传了来自古希腊、古罗马、文艺复兴、巴洛克以及19世纪以来的传统,使得西方写实艺术得以在中国弘扬。20世纪50年代随着留学苏联的一批雕塑家学成归来,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中国社会文化建设和政治运动紧密结合,形成了革命现实主义的雕塑风格。“高、大、全”的审美标准使得这一时期的形象脸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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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西方现代主义涌进,抽象主义、表现主义等风靡美术界;近年来,当代主义思潮更是影响着年轻一代的艺术追求。世界的丰富,创造了多元文化,相互借鉴会促进艺术的深厚与博大。但是,倘若一味地接受他人而失去了自己,则将产生新的危机。我们一方面在肯定近百年来西学东渐给我们带来的新的文化生机,另一方面令人担忧的是,由于外来文化的作用,中国雕塑的传统被置于主流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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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主流”指官方大型展览,重要的学术研究、学院的主干教学以及艺术评价体系。这与有了计算机之后,书法曾一度被基础教学所忽视一般。因为,它不仅仅是方式与形式的问题,从深层分析,是内在文化心理结构的断层,是民族自信心的弱化。有责任感的文化人当以自己的情怀和心力去挖掘深藏于传统之中的文化价值,并使之融入不息的艺术创新。历史传承与现实生活是丰富和滋养这种精神与灵魂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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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作为人类最古老的雕塑艺术,从原始时代到当代,都伴随着人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而变化,并以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和独特风格呈现出时代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看,尊重先民的创造就是尊重历史,就是珍视我们民族进步的每一个足印。只有这种自我欣赏和自我肯定,才不致于在吸收外来文化过程中失重。找到支点,保持平衡,将在一个平和、包容的文化生态中使每一个艺术家的潜在价值和每一种风格流派生长的可能性得到发挥。加与减,反映了人对事物的认识、评价,也折射着审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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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在“自强不息”的上下求索中,不仅将一个精神史写在文字里,也铸刻到雕塑中。因此,系统、科学、客观的研究传统是增强民族自信、文化自觉的必须条件。对于浩瀚的雕塑史,我曾在《我看中国雕塑的风格特质》一文中,从艺术形式本体的角度,将其归纳为八大风格:原始朴拙的意象风、三星堆诡魅抽象风、秦俑装饰性写实风、汉代雄浑写意风、佛教理想造型风、宋代俗情写真风、帝陵程式夸张风和民间朴素表现风。相对于欧美现代雕塑的“抽象”,很显然中国雕塑的特质在“写意”。
他提出的“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意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他阐释了象与意的辩证关系,启发我们审美观要超越于有限物象。文字的演化和书法的演变,在结构上逐步趋向简化,也可以说由“具象”逐步过渡到“意象”。而书法以其“法”将文字的构成升华为艺术的表现,它的点划之美,同化于自然的一草一木;不同书体的流变对应于当时当代的审美,可以说书法是文字的雕塑。
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大宇宙生命理论,表现为象、气、道逐层升华而又融通合一的动态审美。它常常由于象、象外之象、象外之意的相互生发与传递而联类不穷。从原始洞窟壁画到墓窟壁画,从彩陶纹样到帛画直到宣纸上作画,由于工具与材料的变化促进了表现方式的变化,其“意”、其“象”也各不相同。人与人、人与山、山与水、水与云的意象表达,都对雕塑造型产生了重要影响,尤是佛教雕塑所依托的绘画粉本,画史上所谓“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对雕塑的直接作用,都说明了雕塑与绘画的姻亲关系。
种种因素,使得以“意”贯之的中国雕塑在其发展中有着厚重的文化支撑。正如前文所述,恰恰因为雕塑在20世纪上半叶,社会功用发生了变化,主要是造像、纪念碑的需要,所以传统雕塑的意象为写实所取代,继而作为审美范畴的“意象”也逐渐疏淡。百年过去了,回顾我们的先辈李金发、江小鹣、刘开渠、滑田友等从西方引来的雕塑体系,钱绍武、王克庆等从苏联传来的现实主义,对丰富、发展现代中国的雕塑,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为中西融通作了破冰之旅。
滑田友早在他的代表作《轰炸》中融入中国传统木雕的装饰意趣,并在教学中以中国画《六法论》作为雕塑创作的理论指导。雕塑家、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在他的著作《雕塑雕塑》中以诗歌的比兴和意境诠释雕塑造型的形外之意,且论述如何以中国彩陶造型的抽象性作为写实雕塑可以借鉴、延用的元素。而法籍华裔雕塑家、理论家熊秉明更是通过对中国俑和西方雕塑的比较,通过对中国书法造型法则和审美特性的分析,强调中国文化在雕塑中的精神主导。
提出中国雕塑的造型可依据中国人长相而为,其朦胧、圆厚与浑沌不失为一种审美标准。在他的学术观点和创作中强调得更多的是书法意象在雕塑中的移情。吴为山先生最近给我的信中,说他造了一个新词“写意雕塑”,我说,造得好!这说明,中国、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中有无尽的文化矿场。由于老一辈学者、艺术家们的国学底蕴浑厚,也由于他们在跨越中西的文化比较中深谙中华文化的价值所在,明晰在世界多元互补与多元共存中中国文化的角色,所以,他们早已明确了的文化观和艺术立场足以为我们所楷模。
当然,历史赋予我们的不仅仅如此,在信息化时代,挑战与机遇更为激烈,它在空间上是全球化,关注的是国家与地区的关系,大人类与种族的关系。在艺术上关注的是普遍情怀与个人情感、经典艺术与当代创造的关系。观近三十年来的艺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光怪陆离。但折腾也好,动荡也好,创新也好,其沉淀下来总有一个相对稳定恒久的价值存在。此皆成为种族集体的记忆,化为潜意识而绵延繁衍,这便是所谓文化的生命力!
种族与种族、国家与国家、时代与时代、地区与地区的区别,便在于文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中国传统的山水观为现代写意雕塑如何师造化,将山川之势、之态、之质成为雕塑体的构造,注入了精神琼浆。一个追梦的时代,为现代写意雕塑实现中国艺术在人类文化史上确立新的坐标,以雕塑讲述中国、中国人,中国艺术家的梦想找到了理想的环境。当然,一个正待建构、发展的艺术,需要理论的支撑、需要理论的创新与实践的互动。古代雕塑为匠人所为,文化人介入而成为雕塑家的史实不过一百年。雕塑乃艺术,艺术乃文化,文化乃意识形态,没有纯手艺的艺术,因为由技入艺而进乎道,方为真艺术。
所以,雕塑家、理论家、文化学者,乃至各艺术门类专家共同研究写、意、雕、塑,研究写意、研究雕塑,将其纳入社会文化的宏观方位审视品察,其必获超越,方得理论自信。因此,建构现代写意雕塑的理论体系,从中国古代画论,从美术理论,从哲学乃至现代心理学等理论成果和当代的艺术创造中寻找理论根据和创作经验。一个动态的实践和一个发展了的理论,两者的相互映衬是推动事业发展的最佳形态。由此,我记起十多年前曾经为写意雕塑所写的只言片段:
写意,处于写实与抽象之间,它既不会使人产生一览无余的简单,也不会令人有望而却步的深奥,它引导人们在一种似曾相识的心理作用下,去把玩、体味、感觉艺术作品的整体及每个局部、细部的“意味”。当事物的本质与艺术家的精神高度对应时,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便自然摒弃表象,突出主体而抒发情意。写意不是逸笔草草的任性塑形,而是对客观对象精微观察之后的神妙表现和诗性表达。韵,一般以线贯之,其有道家思想的元素象征——水的特性,与物推移,沛然适意、彰隐自若、任性旷达;
也有着禅家灵性的元素象征——风的特性,不羁于时空,自由舒卷、触类是道;更秉着儒家中和、阳刚、狂狷之气——神与韵的物质化生发出“气”,它是无处不在,无处不可感的文化与宇宙气象。其体,是形而上的,是心理、意理、情理,是精神之体、真如之体、心性之体。它像儒家本位的元素象征——大地,意蕴深厚,敦厚沉郁,静穆中和,大方醇正。关于写意雕塑的本质,伟大的科学家杨振宁更是论述精辟:是从中国三千年漫长而复杂的历史中探索中国二字的真义。
当然,任何一个文化的主张、一种艺术的创造,它总包含着精神。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强调中国精神是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中国精神是深厚的传统文化和以改革开放为代表的创新精神的表征,是中国人勤劳、朴实的创造精神,中国人自主自强的独立精神,中国人兼容并蓄的文化精神,中国人善良开放的博大精神,中国人不断自主创新精神的体现。它向世界传达了作为雕塑的“意”和作为写意雕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