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胄是武备文化中的最重要的核心,中国甲胄的发展从可考的历史来看,从商到清,历经三千余年,从材质而言甲胄从皮革髹漆与青铜并存,后发展到钢铁,从造型来说历代均有不同,有札甲、环锁铠、裲裆甲、明光甲、棉甲等等。但是有一种甲制,从《唐六典》中记载始,宋、明以来历代皇陵的石翁仲,寺庙中的神将,以山西双林寺韦陀为代表,水陆画和大都采用“山文甲”形式,其广泛存在于壁画、庙画、雕塑之中,而至今出土资料中从无出现,那么这种甲在中国武备历史中真的出现过吗?
盔甲的产生是伴随兵器发展进步而产生的,商周时期出现了整体铸造的青铜胄,但是身甲则为皮甲。战国时期甲胄仍然以皮甲为主,《周礼·考工记》记载着“函人为甲”,完整记录了皮甲制作的材质与工艺规范,对甲片皮料的选择,使用“犀甲”、“兕甲”,甲片按照不同部位进行裁切,皮料表面髹漆进行保护,最后按照不同部位编联成一领皮甲。曾侯乙墓完整出土13件皮甲就是战国皮甲的代表,每领甲胄分为:胄、身甲、袖甲、裙甲四部分,甲片均经模具压制生牛皮内胎定型,外髹黑色或深褐色土漆,甲片用粗丝带编联成甲,丝带呈朱红色,此套甲胄是迄今中国最早的皮甲胄。战国皮甲甲片比后世甲片大,战国初期身甲多为近方形,中后甲片逐渐变为长方形,形似书札,所有又称“甲札”。
皮甲从战国至满清一直存在,不仅中原地区存在,在藏族、彝族、蒙古族、纳西族都保留了不同形态的皮甲,其制作工艺与战国时期基本相同,但是甲片形制更接近汉以后的札甲形式,并且色彩和文化符号有所不同。战国晚期,冶铁技术逐渐成熟以后,铁质的兵器和防护装备就开始出现,从而引起了军事装备和作战技术等方面的巨大变革。据《战国策·韩策》载,与“甲值鞮鍪”一起提到的有“铁幕”二字,《史记·苏秦列传》也有“坚甲铁幕”的记录,铁幕之意就是铁铠甲。
古之作甲用皮,秦汉以来用铁,铠、鍪二字皆从金,盖用铁为之,而因以作名也。”铠、锻、鍪诸字皆从“金”旁,由此来看,它们当时也都应是以铁制成的。近年考古发掘逐渐证实铁铠甲于战国晚期诞生,燕下都44号墓出土的铁兜鍪和甲片就是战国铁甲胄的证明,甲片皆为锻造所制,兜鍪的89片铁甲片,仅圆顶、护额和护颏的7片较特殊,其余都是圆角矩形,仅尺寸略有差异,这就减少了锻制时的复杂性,铁兜鍪性能远胜于同时期的皮胄。
燕下都虽然没有完整出土整领的铁铠甲,但是出土了大量铁甲片,说明了铁铠的出现。秦始皇兵马俑所代表的秦甲结构精密,身甲下有厚棉袍,胸甲片较为方正,腰腹和批膊以下甲片编缀为下排压上排的活动形态,以利兵士活动。秦俑出土了大量的石质铠甲,和兜鍪,这些石质铠甲工艺精湛,直接模拟真实铠甲的甲片,并按照真实铠甲的形态进行编缀,众多秦俑武士身着此种铠甲。
这些甲片尺寸与楚地所出的皮甲类似,而部分军官身甲甲片又明显出现鱼鳞甲形式,其尺寸较小,明显又是模仿金属甲片造型。但是因为现有的出土没能准确证明秦铠甲的材质,根据这些推断,秦甲应该是皮甲和金属甲共存。值得特别关注的是燕地铁铠甲和秦甲的制作,奠定中国古代甲胄编缀工艺的规程,形成固定编缀和活动编缀两套标准形式,固定编缀主要用于兜鍪和铠身等不需上下局部活动的部分,活动编缀主要用于披膊、筒袖、垂缘等必须上下活动的部分。
甲片编缀的原则是先横编后纵联,固定编缀时候横编时从中心一片向左、右编缀,纵联时则由上向下,甲片一般是上排压下排,前片压后片。活动编缀纵联时候,则与固定编缀相反,以下排压上排,并在甲片中孔留有较长的甲绦,使其可以上下伸缩。此种甲片编缀铠甲的工艺形制,后世承袭并不断完善,成为中国古代铠甲系统的民族特征之一。汉代已经出现大量的铁质铠甲,在古代文献里又称“玄甲”。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
“玄甲”一词,又常见于汉魏的文学作品中,班固《封燕山铭》:”从现有的出土资料来看,部分甲片髹黑漆整体甲胄呈黑色,故称铁铠为“玄甲”。随着满城汉墓、南粤王墓、汉长安武库等诸多汉墓和遗址的发掘,证明了汉代大量使用铁铠甲,并且在编联方式上继承战国、秦甲的方式。汉初期使用甲片较大的扎甲,汉武帝以后甲片变小,更出现鱼鳞甲,并且出现鱼鳞甲和札甲相互结合。战国时期诞生的铁铠甲和兜鍪进入汉以后,随着汉的钢铁工业的发展进入成熟阶段,制造工艺和编缀方式形成制度化,后世甲胄的形制都是在汉的基础上发展而来,而且汉制甲胄型式对朝鲜、日本、西藏早期都产生直接的影响。
三国两晋时期的铠甲基本继承汉制,工艺更为精致,在曹植《先帝赐臣铠表》中,开始出现铠甲的专有名称“黑光铠、明光铠、两当铠、环锁铠、马铠”,这是文献记录中第一次出现铠甲的专有名称。西晋时期出现了一种称之为“筩袖铠”的铠甲,其形制是在汉甲的基础上,将批膊下部不连接的部分编缀起来,形成类似一个筒状。至今未见裲裆甲出土实物,所有对裲裆甲分析都是建立在陶俑和壁画的基础上,从陶俑上可以看出,裲裆甲分成前后两部分,由肩部的带扣将前后两部分连接在一起,腰部用束腰进行捆扎。
裲裆甲只注重前胸和后背的防护,手臂不再出现批膊或者筩袖,两当虽然盛行于南北朝,但是仍然是汉甲的延续,这是南北朝根据作战方式选择的这样的甲型,南北朝注重骑兵作战,骑兵在马上作战,甲胄不宜太厚重,手臂的灵活性要突出,所以这样的情况下,裲裆甲的优势就凸显出来。北朝《乐府诗集企喻歌辞》载“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说明裲裆甲是铁甲,但是在两晋其他文史记录中裲裆甲也有用皮革所制。
南北朝时期还重点发展一种称之为“明光甲”的铠甲,这种铠甲也是源自东汉,在出土的北魏陶俑中,能看见这种铠甲前胸和后背出现大型金属圆护,金属圆护磨光之后,反射太阳光芒称之“明光”。前后两部分由带扣连接,腰部有束腰,批膊和腿裙皆由甲片编缀而成,部分明光甲出现自下颌居中纵束甲绊,至腹前打结,再束于腰上。最为典型是北魏永安二年的宁懋石室门扉上线刻的武士像。总体来说明光甲脱胎于汉甲和裲裆甲,将裲裆甲胸前由甲片编缀的护胸,置换成整体金属圆形护板,甲身缩短,腹部束带不似裲裆甲,初步具备单独防护功能,批膊似汉甲,但是出现单独的甲裙,这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
北朝明光甲的出现为隋唐甲胄形式奠定基础,成为《唐六典》中位列第一的甲型。隋甲胄造型基本都是延续南北朝的形制,主要是明光甲和裲裆甲,明光甲作为主要的甲胄开始大规模装备,在隋炀帝征高丽中,被大量使用。而唐甲基本延续隋制,《唐六典》明确规定了“甲之制十有三,一曰明光甲、二曰光要甲、三曰细鳞甲、四曰山文甲、五曰乌鎚甲、六曰白布甲、七曰皂绢甲、八曰布背甲、九曰步兵甲、十曰皮甲、十有一曰木甲、十有二曰锁子甲、十有三曰马甲”,并且明确说明“明光、光要、细鳞、山文、乌鎚、锁子甲皆铁甲也”。明光甲对胸口进行重点的防卫,这部分应是相对形成一块硬板并且不太容易活动,这点与汉甲、秦甲在处理胸口防卫思路是一致的,只是秦甲和汉甲用固定编缀的方式来固定甲片,形成硬板,明光甲的背甲也是硬板,胸部以下甲片编缀成活动的便于行动形态,连缀的甲裙也可以方便行动,这是非常科学的处理形式。
五代到宋甲胄形式在《武经总要》中有比较明确的记录,多是长条甲片编缀成的札甲,批膊与身甲分离,肩部由肩带将身体前后部分连接一起,甲裙与身甲变成整体。清代则是一种棉甲中镶嵌铁甲片形式,此种甲的形制基本延续明晚期罩甲形式。进入晚唐至宋代之后,一些庙画和石翁仲中,开始出现了一种甲,从甲片的外形来看,呈现“山”字形,批膊、身甲、甲裙都是此种甲片,批膊和甲裙守边明显有装饰边条,有些胸口还保存甲绊环,明显腰部出现一种单独防护的腰封。
山文甲以山西平遥双林寺韦陀像为例,韦陀的批膊上有虎吞,这样的虎吞形式还是基础了唐天王的形制,因为没有实物出土,不能判断这样的虎吞是否真实存在,笔者更倾向此种装饰只出现在塑像之上作为一种装饰。批膊有明显的封闭边条,边条较宽,装饰不同花纹,中间甲片都是山字形,甲片中间凸起,各个甲片相互叠压,整体编缀成形后,边缘封闭,批膊和甲裙都是此种制作形式。明代商喜绘制的“擒将图”中关羽的身甲被更为细腻的描绘,关羽的盔甲类似明光甲,中间的护甲也是山文甲片形制。
南宋石雕博物馆的宋武士像与双林寺韦陀像着甲几乎一致,明十三陵石翁仲也都身着类似山文甲,但是甲叶略有不同,呈近似六边形。可见宋、元、明这种山纹甲从塑像到绘画,从宋至明一直存在,但是出土资料则毫无踪影,那么这样的山文甲真实存在吗?在分析山文甲之前,我们再来研究一种自汉代传入我国,并且逐渐装备军队,至明、清代依然装备的铠甲,就是锁子甲。锁子甲最早出现于曹植的《先帝赐臣铠甲表》中,当时是极少有的名贵铠甲,至今未见曹魏时期有关锁子甲的实物或图像资料,在此后的相当长时间也没有见过文字资料出现锁子甲。
直到前秦符坚派吕光为都督征讨西域时,进攻龟兹城时候,西域军装备的铠甲是“铠如连锁,射不可入”。南北朝时期的资料也未见明确记载锁子甲,可知此种甲非当时普遍使用的盔甲,直到隋唐时期,锁子甲仍旧是西域地区特有的一种铠甲,当时康国进贡唐朝的供品中,就有锁子甲。随后中原很快掌握锁子甲制作方式,唐朝《六典》记载的甲制中,锁子甲已经名列十二位。隋唐出土文物中没有环锁铠实物,但是在敦煌壁绘画中的天王像则真实保留了锁子甲的造型。
频繁的战争、适合的战术,以及地利的原因,使吐蕃成为中国古代最早成规模使用锁子甲的地区。吐蕃这一时期比较多地使用锁子甲,也对锁子申向中原传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西藏地区成为中国古代最早成规模装备锁子甲的地区,以致于明代人在谈到锁子甲时,仍称之为“钢丝连环甲古西羌制”,可见西藏地区使用锁子甲对汉族影响之深远。“其甲五环相扣,一环受箭,诸环拱卫,故箭不能入”说明锁子甲是一环一环套结,最后形成的受力关系是一环受力,围绕的其他四环进行分担,减小单环的受力,锁子甲因为结构是环环相扣,故可以轻易贴服身体,并且可以任意方向折叠和卷曲。
锁子甲虽然在唐朝已经名列十三甲制,但是并没有大量装备,锁子甲大量的装备主要是在元朝,明代虽然在服饰制度上恢复华夏正朔,但是在武备军戎方面多沿袭元代,如明代宫廷奉天门侍卫军官“俱凤翅盔锁子甲”,明边军大量装备锁子甲,洪武二十六年,一次造办“锁子头盔六千副”,说明环锁铠已经完全大量的装备军队。清代紫光阁功臣图中阿玉锡、端济布、阎相师、玛瑺等人都着锁子甲,说明在清代早期环锁甲依然是重要的铠甲。军事博物馆藏一套完整明代锁子甲,是国内比较完整的锁子甲,由直径约6毫米左右编缀成,环直径1毫米左右,每环都是铆接而成,胸口部分每环的铆接点有三个,肩肘部分环较细,编缀则没有那么紧密。
笔者收藏的锁子甲与军博的完全一致,并且还有一个由环锁编缀的领子,与清代紫光阁功臣图中“阿玉锡持矛荡寇图”中阿玉锡穿锁子甲完全一致。因为锁子甲的环可以有不同的编缀形式,其在视觉上就有不同的表现,图24就是环锁甲的不同编缀方式,这样的编缀呈现的三角形式就是山文甲外形的表现形态。而且宋代编撰的《营造法式》中对这样的纹饰称为“锁子”图29。现有的环锁铠都是明清时期之物,其结构是一环套四环,如果是一环套六环,其排列结构就出现令人惊讶的形态,则在视觉上产生了山文甲上的三角形排列关系,这点在宋代李公麟《维摩诘演经图》中天王像胸甲中得以体现,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环锁铠中有一种“七环相扣”的高级类别就是“山文甲”的原型。
这种对实物进行抽象再造形成的纹饰影响了宋、元、明神像绘画、石翁仲近千年的时间,这种由环锁铠演变成山文甲胄造型仅仅只存在于塑像和绘画中。经过这样的分解和分析,就能理解山西双林寺韦陀像中甲裙的折叠关系,按照中国传统札甲的形态,这个表现是完全不成立的,只有锁子甲才能达到这样的随意卷曲和折叠,也说明了当年匠人在制作塑像时候,虽然明白锁子甲的外形绝非如塑像所示,但是在某些细节中依然保留的锁子甲的这些特征。而这种艺术化的表现也正是中国审美中对器物的美感中追求“神似”而不是拘泥“粉本”的观念所导致的,至此山文甲之源流也彻底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