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离开的那一天,是我人生中初次见到一个人的消逝,如此无声无息,安详地闭上眼睛。跪在太平间的地上时,我仍然觉得他只是睡着了,时刻不停的盯着他闭着的双眼,仔细看看究竟有没有一点轻微的动静。直到看见火葬场的烟囱里升起的那缕烟尘,我才哭了出来,是的,他回不来了,他真的离我们而去了。窗前有一张书桌和一把破的不成样子的藤椅,桌上只有一小半地方是用来写字的,其余的地方都堆满了书稿。

进门的左手边是一个多屉柜,他的眼药就放在我刚好能够到的第四个抽屉里,我每天三次去他房间给他滴眼药。他每天从凌晨三点开始写作直至早饭时间,而我每天早餐之后上学之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进屋给他滴眼药。他安静的躺在床上,我轻轻抬起他的上眼睑,他的眼睛一点也不紧张,特别放松的在等着我,只是眼睛的颜色却是灰白的。因为一天三次有机会靠近他,我才发现了他原是如此孤独。他的话向来不多,也没有对我讲过一句关于他正在做的事情和那些他曾经的、久远的经历。

”他的表情里满是遗憾和落寞,可当时那个年龄的我却似懂非懂。直到多年以后,了解了很多他的经历,才明白那是他对我情感的表达,也是他长久以来难以按捺住的心,他想再做一次雕塑,尽情的去表达出自己的快乐和悲哀,热爱与失望。爷爷的晚年很黯淡,他长时间的停留在自己幽暗深沉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他一直都穿深色的衣服,还总戴着一个棕色的围裙,裹在胸前的部分总是湿湿的,可我们都已经习惯,没有人去在意这些,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给他擦一擦。现在回忆起来,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孤独,怎样的一处凄凉,怎样的一番无以言说。

每天凌晨三点钟,爷爷房间的灯就亮了,他摸索着起身,开始了一天的写作。两只颤抖的手,左手倔强地扶着右手,一点一点艰难地写着,他写的很慢,每一个字都要用力很久。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也根本不认得纸上那些颤抖扭曲着无法辨认出的字迹。他的生活中没有消遣、没有娱乐,除了写作,没有多余其他的一丁点时间。我觉得我们从没有关注过他、理解过他、体会过他的需要和他的心愿,他就这样默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他去世很多年之后,我才看到了他年轻时期的照片,我无法形容当时是何等的震惊。

他简直如明星一般闪亮,是那般的气宇轩昂、遗世独立,又如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也不禁暗自喟叹,那个从上海到巴黎,从倜傥少年再到耄耋老人的爷爷,是该有着怎样传奇跌宕的一生!然而,在我最真实的记忆里,他却是一位驼背弯腰、衣着陈旧、寡言木讷的垂垂老者。先后的巨大反差让我心疼,我心疼他那备受摧残的双手,心疼那胸前潮湿的洇痕,心疼他无人能解地孤独,更心疼那万般苦难过后却依然坚持的责任。我不知道爷爷会怎样总结他的一生,我知道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他只想把自己的生命尽力发挥到极致,把自己的所有统统奉献出来。

他始终热爱着、因为热爱所以执着,因为执着所以值得。当我慢慢理解了这些,也慢慢地在靠近自己的所爱,我知道每一个生命都因热爱而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