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王微去曼谷,在王宫门口,看到两尊青石雕像,古朴厚重的造型与王宫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这是过去从福建来的货船,把这压舱的雕像卖给了泰国的商人。王微看着这漂洋过海、远离故土的石雕,心里一动,就想到了门神。现在没有人贴门神了,门神寓意着古老的传统,而现代的人从江南小镇去了大城市,花费时间适应,有些人适应不了,又逃离返乡,又要重新适应小镇的生活。
2015年,国产动画电影《大圣归来》靠口碑逆袭排片,获得了9.56亿元票房,一举打破了国内公映动画电影票房纪录,原纪录是《功夫熊猫2》2011年创下的6.05亿元。《大圣归来》给国产动画电影打了一注强心剂——在它之前,国产动画电影最高票房纪录是《熊出没之雪岭熊风》的2.88亿元。《大圣归来》证明了,中国成年观众是愿意为国产动画电影买单的,而不是只有面向低幼年龄段观众的动画电影才能获得票房回报。
回到2013年,“不想再烧钱、要做赚钱的公司”的王微创办追光动画,做动画电影——这一他眼里科技与艺术的结合体,第一部《小门神》的制作预算是7000万元,按照制作成本三倍的票房才能收回成本的公式计算,《小门神》的票房必须达到2.5亿元以上才能收回成本。当时,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纪录还是《喜洋洋和灰太狼》的1亿元出头。《大圣归来》的9亿元,对于发行方来说,对《小门神》多了一些票房上的期待。
电影票房取决于品质、营销、运气,三者比例至少是6:电影的票房总会带有点“运气”成分,或是突然爆红、一步登天,或者事先看好的却折戟沉舟,王微希望尽量把偶然性排除出去。他举了个例子,美国有部动画片《铁巨人》,艺术口碑不错,1999年上映,制作费用4800万美元,票房2300万美元。王微总结它的原因是,定位没有做好,没有抓住可能关注、喜欢这部片子的群体。
《大圣归来》是可遇不可求的案例,追光动画希望做到的是产量稳定、质量稳定,这像玩骰子一样,有机会多玩几次,投出点数多一面的概率就提高了,公司有机会多做几部片子,做出口碑票房双赢的片子概率就提高了。互联网产品是最小化试错,但电影不是,三年磨一剑,亮剑只有一个星期时间,是一锤子买卖。对动画电影零基础的王微能做好导演兼编剧兼追光动画吗?
王微投了自己的钱到公司里,先把自己绑上追光动画,证明给大家看,我不是玩票的。他对投资人说,别大手笔,出一点,万一不行,损失也不大。动画电影公司市值很难达到百亿、千亿美元级别,梦工厂做了20年,市值20亿美元;参与投资的投资人,更看重一点,能不能造出影响很多小孩,给他们留下美好记忆的东西。”追光动画的投资人、管理合伙人符绩勋说,“动画电影是慢工细活,市场诱惑很多,有很多噪音,但他花时间想明白之后,一直专注、坚定。
”追光动画的投资人、成为基金董事总经理沙烨曾经和王微一块参加阿斯彭的活动,封闭读书,分享观念。他觉得现在的王微有点像做寿司的老师傅,或者做功课的和尚,虔诚、沉稳,能够享受孤独,也能够用商业眼光来驾驭思想。是王微最好的工具,想学什么的时候,可以在上面找到,想学剪辑,看三五本相关的书就知道剪辑大概是什么样的;因为零基础,他给自己挖了很多坑,一开始他写剧本设定了电影里时间是一年,有四季变化,这就需要塑造新的模型: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很是麻烦,照王微自己的话说“没事儿找事儿”。他还设定了一个情节是,几十个角色一起脱衣服、换衣服。真人电影里,脱、穿一件衣服很简单,但是动画电影就复杂多了,需要重新做角色模型,他干脆把这个情节给删掉了。导演要无所不知,镜头里的绳子是粗的还是细的,都得给出答案。他现在思考问题,是按照镜头去想,原来看人不关心细节,比较抽象,现在聊天花功夫去看对面的人脸部构造,表情是什么,身体特征是什么。
在《小门神》正片里有几个连贯的镜头是河流、荷叶、青蛙、水滴,需要王微告诉团队,第一个镜头,水滴滴在地上,地上需要石板,石板上要有洞,给人水滴石穿的感觉。第二个镜头切过去的时候,水滴滴在动物身上,有啪啪啪的音效,选择什么动物呢?他们选择了青蛙,又选择了荷叶,荷叶通常是在池塘里的,他们放在了河流拐弯水势平缓的岸边湿地里,为了显示水流不急,添了浮萍。动画师先制作出来的青蛙是哈哈笑的,看起来很开心,王微觉得像白痴一样,青蛙应该是半走神的。音效“啪啪啪”听了不舒服,又改成“啪-啪-啪-”。王微喜欢上这种雕琢的感觉,语音上轻重缓急的些微差异,都会带来感受上的不同。
韩雷原是梦工厂的高级灯光师,现任追光动画的视效总监。梦工厂通常在片子制作结束前突击加班3个月,但是在追光有的部门可能将近一年都在加班。他对《小门神》的评价是,制作水平接近好莱坞优秀的作品,梦工厂、皮克斯他们在研发、制作上的时间更充裕、要求更精细。他看到了王微的成长,“眼力比以前成熟了,能够挑出问题来。”两年半未见,上次见面拙于言辞的追光动画美术组组长郑学志这次滔滔不绝,一肚子的话可讲。
最开始,他的困难是,寻找到导演心目中的《小门神》世界。年画是《小门神》两主角神荼和郁垒的原型,经过郑学志他们的处理,分了胖瘦,分了滑稽与执着的差异,他们借鉴了宋代服饰,也考虑到神界和人间有交流,在门神的鞋子上加入了现代设计。为了呈现一个有江南风味的小镇,2013年11月,《小门神》团队10人去浙江南浔镇采风。大到小镇布局、建筑造型,小到桌子木头质感,都是原型的。郑学志和他的同事们观察南浔镇上青石板路经常踩的地方光滑度是怎样的,没有人踩的地方又是怎样的,借鉴扎染的蓝布花纹,用在女主人公的围裙上,为角色添一点南方气质。
材质部门关注南方潮湿墙壁上的青苔、下雨后的雨痕,灯光部门搜集绵绵阴雨中的自然光,夜晚室内光线。《小门神》完成之后,放了一周的项目假,之后追光动画150人分成7批去福建采风,了解当地的植被、窑炉,和制陶师傅聊天,观看当地人走路有什么特点。郑学志参与过其他动画电影的前期创作,他感觉追光动画分工更明确,不同部门有制片助理来协调,项目的可控性更强,不跳票。王微和他的伙伴们为这个行业带来的最大价值在于,用运作公司的思维来运作项目,而不只是用艺术与情怀。
有严密的项目流程、有科学的管理方式,像工厂流水线一样,让产出按时按质完成,并且积累下技术、经验与人才,可进行第二轮、第三轮的制作。原来王微两三点睡,八九点起,现在晚上10点睡,5点半起,6点到8点写剧本,9点到公司开会。在《小门神》将于2016年1月1日上映的时候,追光动画第二部动画电影已经做了两年多,进展已经过半,将于2016年8月完成。
从技术的角度来说,一部分技术是动画制作的解决方案,另一块就是,做出工程自动化流水线,设定好每个环节该做什么,该调用什么东西,如何把零件顺畅送到下一个部门。追光动画招的第一个技术员是做流程的设计、开发,有了流程,就能讨论用什么软件、工具更适合大规模、高品质动画电影制作。例如追光在灯光上选择了,而不是,磨合了八九个月时间才能顺利用在生产制作中。按照项目管理,模型、材质叫做资产,杯子就是一个资产,资产用于放在镜头里。
《小门神》有1940个镜头,几千个资产、上万个任务。传统使用来管理,追光以数据库为基础开发,做出镜头、资产管理工具,大家不习惯这样工作,把所有人都召集进一个平台里,围绕它看任务,追光花了一年时间才把所有部门全部串联起来。2014年3月13日,追光动画推出一款《小夜游》短片,这短片目的是给业内看的,让大家看看追光在做什么、水平怎么样,如此,以便招聘人才。2015年春节后,他们发现特效量很大,特效团队才7、8个人,按照工作量需要30个人才能按计划完成,又赶紧招人扩大到近20人。
”追光动画联合创始人、产品和技术负责人袁野说,“我们不是做一部动画片,我们是在做一家公司,不能做完片子就散了,需要持续不断地出好作品。”能否按时完成最大的影响是导演或者制片说,这一整段不好,砍掉重新做,那一个月的制作时间就拖到两三个月。追光的做法是,创作前期可以多花时间在剧本上,定下来就不要大改。王微需要制作人员明确告诉他时间点,例如一场戏要审核10遍,审核第一遍的时候他就要知道第10遍在什么时候。
越往后推进,如果有大的改动,就有制片给他讲,你能改多少。王微不会因为是不是应该多一瓣花瓣、或者肢体语言是不是能更丰富点等一个细节而反复纠结,耽搁整个项目。”举例来说,年兽变身的过程很麻烦,创作人员清楚脖子、手、躯干每个部位都在变化,但在制作的时候需要根据镜头需要来分清主次,镜头是从手部变化开始的,制作时手部会更细致一点。有主次地完成设计,取得经济的效果,而不是不计成本地死磕。
技术是可以积累的,这部片子做完了,下部片子还能继续使用,还得提升。这个问题在会上被提出来,这不是好现象,不能一直顺下去,要么是挑战不够,要么是有问题没发现。袁野给第二部片子制定的技术目标是,做出复杂的植被系统,真实还原福建的植被。这部动画电影里场景很大,城市规模复杂,需要很强的渲染计算能力和大量模型才能呈现出来,追光目前做不到。为了做出这样的大白,十几个工程师花了一年半到两年时间开发专门的渲染器。
追光动画有一只小分队在试验,我体验过1分钟,戴上耳机,仿佛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的世界。王微相信能够带来全新的感官体验,打通游戏、电影等各种艺术领域,他也不知道怎么去打通:“第一个把它贯通的人会名垂青史,但是,这要突破人类知识的已知范围,哪怕是小小的一步,也很难。”追光动画每天早晨9点半晨会,百叶窗拉上,昏暗的房间里所有员工都围聚过来,站成半个圆,面对着投影出的屏幕,他们开发的软件显示着各个任务的进程,红色字体标注着“”。
王微背对着投影,靠着桌子,勾着头,右手支着左手肘,左手抚摸着嘴唇。和他并排站着的是追光动画联合创始人、《小门神》制片人于洲,穿着灰色短袖T恤和发白的牛仔裤,带着黑框眼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于洲身为王微在商业上的搭档,性格与王微互补,他有个特长十年前见过的人,再见面能说出名字、哪里见的、聊了什么话题,相处起来很舒服。现在做第二部动画电影,晚上7、8点钟绝大部分人已经散了,周末也没人加班,在于洲眼里这是很好的现象。
2014年6月,《小门神》制作流程第一次全面启动,各环节出现了各种问题,整体进度比既定的制作计划延误了两周。他们制定了追进计划,经过测算,决定用7周时间追回进度。他们借鉴了一本书《目标》,做流程优化,设定一个部门做瓶颈,若是瓶颈部门一天的生产效率是10,那整个公司的生产效率就是10。这个瓶颈部门必须是中枢、跟所有环节相关,并且生产效率波动性比较稳定。他们拆开揉碎生产环节,选定了瓶颈部门,量化数据,每天追光动画总裁助理殷钟睿拿着笔记本,跟每个生产部门说,你今天多少小时做了多少东西。他们又在后台做了统计软件,每天制作例会上看生产效率,像工厂一样进行管控。
《卑鄙的我》的出品公司照明娱乐公司在业内受到尊重的原因之一,是将制作成本降下来了。梦工厂、皮克斯的制作成本在1亿美元以上,而《卑鄙的我》靠7000万美元成本拿到5.5亿美元票房。完善制作流程,艺术不是散漫拖延的借口,不能说没有灵感今天就不开工了。每晚7点的制片会上,制片团队7个人核对当天进展,一直到晚上12点。5场戏、183个镜头,灯光团队的一半员工认为赶不上进度,结果8月8日他们庆祝完成了里程碑,追回了正常进度。
2015年3月《小门神》发布第一款预告片,很多发行公司打来电话,最终追光选择了阿里影业。这部电影的联合出品人是阿里影业、娱乐宝、企鹅影业、百度糯米、中影,一网打尽。追光在谈合作的时候,要求可以分网络版权、票房,但和衍生品不能分。很多公司希望拿到衍生品,而更希望是做出标杆案例,对公司是激励和宣传。殷钟睿在谈合作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必须谈成这个项目,为了合同做出不合理的妥协,王微告诉他,谈判是为了共同走到一起做事,不一定非要谈成,谈判是为了后续的合作顺畅,不是谈定了就完了。
选择发行公司的时候,追光动画的标准是实力强、有线上线下结合能力,以及足够专注。有些发行公司声称重视动画电影,再一谈,就说,那档期还有另一部片子,上映日期前后差了一周。8月9日,追光动画在卢米埃电影院安排了一场看片会,来自20多家公司的67位业内人士参加。大家到场一看,感觉像开行业大会,“没你们这么干的,不按常理出牌。于洲要求他们这个星期必须做决定,有些公司是已经谈好了,只差签字了。《小门神》路演的城市4个,长春、常州、郑州、青岛,有60岁的老大爷看完之后说,要带自己80多岁的老母亲来看;
也有观众告诉于洲,这是自己3岁半的孩子完整看完的第一部电影。王微还是老样子,有点松垮垮的,穿着橙红的连帽衫和深蓝的牛仔裤,随随便便地斜靠在沙发上。”光动画动画总监黄家康是香港人,他一直做3D动画,2010年来到厦门的台湾外包公司,当时他感觉大陆动画还停留在加工时代,而非创作。2014年2月他加入追光,在加入前他最担心的是王微是不是发财了,想玩一票?见到本人之后他觉得王微是有使命感的、希望影响下一代的导演。导演王微告诉黄家康故事情节这里要表现出人的紧张来,黄家康就得设计如何表现紧张,是眼光四处飘,还是身体发抖。他管理35个人的团队,需要让所有人的设计保持一致,与角色设定的性格吻合。他们需要表演给导演看,根据表演做动画,不仅要演男女老少,还得演猫猫狗狗。
追光规定的每天工作时间是上午9点半到晚上6点半,黄家康每天到晚上10点才走,他不想留遗憾,希望把自己最尽力的那一刻给大家看,不想等动画电影在大屏幕上播出的时候,自己坐在观众席上想“为什么不再尽力一点?”他觉得《小门神》里的门神郁垒有王微的影子,外冷内热,外表看起来冷酷、执着,却为了兄弟情,放弃了解开封印的目标。“我已经半年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了,神荼怎样了,郁垒怎样了,我还蛮想念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