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边遗存的最后一座统子

来自乌江之滨的贵州人老刘，在他的“贵州风味餐馆”墙上挂了一幅古建筑老照片。看到前往采访的我对照片中那座古朴的四合院感兴趣，老刘介绍道：”老刘是在1993年冲着北海兴起的那场房地产热潮前来“淘金”的。炒楼热迅速退潮时，众多外地老板瞬间销声匿迹，老刘则选择留在这座滨海城市，办起了餐馆。谈起自己“坚守北海”的缘由，老刘用他那特有的乡音悠然答道：”得悉我近日将赴贵州思南县参加全国文化记者采风活动，老刘提醒道：

“思南所处的位置，正是乌江中下游交接点，是座因水而生、因水而荣的古城。”抵达思南第一天，我便趁夜色来到紧临乌江的安化老街，悠然漫步于光亮的石板路上。忽地，一群汉子肩背麻绳从身旁呼啸而过，麻绳后牵引的竟是一条装有轱辘的木舟！号子悲凉的腔调，让我瞬间联想到统子，当即向街边一位老人打听：”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的我，却随着老人的顺手一指而喜出望外——一条幽暗小巷里立着一座古朴门楼，门楼一侧，挂着醒目的招牌——“周和顺盐号”。

这是一座占地1500平方米的四合院，由石龙门、对厅、两厢、正房、天井组成的主院落严整地围合成“四水归堂”格局。置身其间，街上喧闹的市井之声顿时消失，让人在宁静中独享一份宽绰安逸。在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眼里，自家这座统子不仅是祖父周镐璜留下的唯一家产，还寄寓着周家的经商智慧与进取精神——清道光年间，年仅10多岁的周镐璜痛失双亲，怀揣一把护身短刀离开家乡重庆酉阳龚滩，沿乌江溯流而上，辗转来到思南投靠亲友。

在思南，靠做小买卖维持生计的周镐璜并不甘于温饱，一直用敏锐的目光寻找着新的商机。多山的思南，曾经是夜郎古国腹地，陆路交通险阻重重，滔滔乌江便成为思南人与外界交流的便捷通道。据史料记载，早在公元前316年的战国时期，乌江上已是“木筏点点”。到明嘉靖年间，沟通蜀楚的乌江更是“舟楫往来，商贾鳞集”。川盐入黔之路，迂回曲折——由重庆涪陵入乌江至龚滩，卸货换船，继续航行进入贵州，再经其滩、新滩、潮砥滩三次换航转运，方能抵达思南。

在思南繁忙的卢家码头，周镐璜的目光最终聚焦在从家乡运来的一袋袋沉重的井盐上。亲眼目睹井盐由川入黔身价倍增的过程，促使周镐璜下决心涉足其间。凭借熟悉的水路与精明的头脑，他一次次从官府手里取得货源，将“周和顺盐号”做得风生水起，成为当地70多家盐号中的佼佼者。思南人都说，是一位贤淑秀美的思南姑娘牵住了周镐璜投向故乡的目光。我却觉得，真正牵住周镐璜目光的，应该是那一袋袋外观并不美丽的井盐。是井盐丰厚的利润，让这个外乡人漂泊的脚印永远滞留在思南。

漫步于周家统子幽静的四合回廊与庭院花草之间，与世隔绝之感油然而生。然而，居于统子中的周家后人，果然能在“自成一统”的庭院中与世隔绝吗？思南街上风声鹤唳，昨天刘家统子被砸，今天李家统子被抄…终日提心吊胆的周业洪抚摸着堂屋窗棂上雕刻的“创业维艰守成不易”家训，横下心来：他把统子里雕花刻凤的木窗、牌匾全部拆解下来，和八仙桌、太师椅、花盆、书架等等属于“四旧”的家具一起转移到乡村亲戚家收藏。当红卫兵要动手砸毁花园鱼缸上的蝙蝠雕像时，又挺身而出劝解保护…

2004年，城南的改造规划提上思南城市建设议事日程。偶尔看到的有关部门一份城建简讯，却让周业洪再一次为周家统子的命运提心吊胆。简讯中一项议题显示，“‘周和顺盐号’与城南规划形成了尖锐矛盾”，一些人对周家统子是否属于文物提出质疑，认为“‘周和顺盐号’…建国后半个多世纪以来，对思南经济社会的发展未曾带来丝毫利益，未曾创造分文价值”。

2002年，由国家旅游局等六部委办组织的专家组对乌江沿岸历史文化资源进行考察，提出思南县应该对城南“周和顺盐号”等统子建筑进行抢救性保护。铜仁市随即要求思南县对“周和顺盐号”等文物实施原址保护。在一次城南改造会议上，当多数人主张对“周和顺盐号”进行整体搬迁，为一个规划中的“美丽广场”让路时，县旅游局局长挺身而出，从文物保护和旅游开发角度对搬迁提出异议。在“周和顺盐号”庭院台阶旁，立着一个边长约30厘米的方形石柱，石柱中心凿有圆孔。

这是当年清政府为保证盐业公平交易统一定制的石砝码，砝码上所刻“斤、两”等字依稀可辨。遗憾的是，在当今城市建设中，不少人却热衷于拆旧建新，掂量不出一座城市的历史遗存在这座城市整体地位中实际的“斤两”。如今的安化老街，已经按“修旧如旧”原则打造为思南最具历史韵味与人文风情的步行街。周家统子的“斤两”，也在思南人心目中占据着沉沉的分量。在逝去的岁月里，从重庆涪陵到贵州思南，乌江古盐道上的盐号曾经星罗棋布。然而，时过境迁，万家灯火烟消云散，只剩“周和顺盐号”硕果仅存。

盐号的辉煌已经远去，留给我们的，只有遗存在周家统子里的结晶…结束采风之行回到广西，我兴奋地向坚守北海的老刘讲述了在思南耳闻目睹的“统子故事”。只是，有的人轻易地把它丢弃了，有的人则不屈不挠地坚守着。